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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讀師專時期的湯英伸。 湯保富 提供

攝影/蔡明德 文/官鴻志

瞧,那就是特富野…… 

五月梅雨,向山裡走去,路上只有滴答岑寂的雨聲。「那是一種悲劇吧。我們老一代的鄒族人,多半一輩子守在山上;年輕人卻只想往台北跑,然後一個一個受到各種挫傷回到山上來。像湯英伸,到台北,才工作九天,就出了事,判了死刑……。」阿碧低聲地說,她那一雙深黑的眸子裡,充滿了迷惑。 

那天,我們走向特富野的半途上,一個叫作阿碧的鄒族姑娘,戴一頂寬邊草帽,喘著熱汗趕下山來。她解釋由於湯保富不在家,村裡推派她作代表,「老人家不會說國語,所以,讓我來接你們。」她說。 

崎嶇、彎曲的山路上,遠遠可以望見忽隱忽現的阿里山公路。雲霄裡,遠處的汽車,看來就像小小的火柴盒子,無聲地在阿里山公路上穿梭、盤旋著。五月的季節,山路上落了滿徑潔白的油桐花。走過特富野大橋,阿碧指著遠處,一座垂直、孤立的高嶺上,隱約地露出幾戶人家的屋頂和裊裊的炊煙。她說:「瞧,那就是我們的特富野。」 
 

 

五分鐘,生死相隔的剎那 

雖然才見面不多久,阿碧沒有絲毫生份的感覺。她開門見山,直接道出了她對湯英伸命案的感受。 

她說,在一月廿五日那個晚上,分駐所所長郭孝華離開特富野湯伯伯家以後,族人一批一批地湧到英伸的家,大夥的心都懸著、唸著,直到晚間電視新聞節目的螢光幕上,赫然出現了湯英伸那張熟悉、清秀的臉龐,大家頓時撕裂了心似的,放聲地號哭……。

「誰能相信啊?」她說:「一個從小就文靜內向,不太說話,眼看著他長大的孩子,竟然變成了殺人犯!」 

阿碧說,因為英伸小時候特別乖巧,族人給英伸取了一個乳名,叫「弟仔」,是一種親密的暱稱,含有大家的弟弟的意思。讀達邦小學時,弟仔連續當了六年的班長,畢業時拿了一個縣長獎,獎品是一本字典。後來,英伸還得了世界展望會的「資優學生獎助金」,考上嘉義輔仁中學,那也是一所南部著名的教會學校。 

求學期間一直是湯英伸學姐的阿碧回憶說:「我們山上的孩子,上學、下學,喜歡在山路上互相丟石頭玩。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,湯英伸會丟石頭。」她望著路邊斷崖下的翠色的山谷,說:「也沒聽說湯英伸和別人打過架。」 

在台北做過事的阿碧,比什麼人都知道,一個山地孩子離鄉背井到繁華都市的苦楚。「有好些山地孩子在城裡落得永劫不復,有的以各種不同的方式,客死他鄉……。我在外面跌跌撞撞,才發現山上的故鄉最好。」她說。 

「在台北聽說過,他們族人有人願意賣掉房屋,田產,損錢出來為湯英伸抵命,有這回事嗎?」我問。 

「有。村子裡幾個讀大學的年輕人也發起聯名為英伸的人品作證,甚至有人跑到新竹買玻璃材料回來,打算做成手藝品,義賣了捐給湯家。但是這些都給湯伯伯婉拒了。」 

我不自覺地望向那悠渺的山澗,腦海裡浮現了湯保富一張黝黑、沈靜的臉龐。 

在台北時,和他打過幾次照面。每回看見他,總是忽忽忙忙。印象中,他經常提著一隻公事包,經常是僕僕風塵的樣子,在嘉義、台北之間為湯英伸憂勞奔波。有一回,我看見他在法庭上向審判長說:「如果,給我兒子一個自新的機會,我,願意……」,他的話沒有講完,就被打斷了。他語結地站著,低下頭,讓淚水簌簌地落下…… 

初審宣判湯英伸死刑那一天,湯保富聽不清楚審判長唸著什麼?只看見湯英伸帶著滿臉的淚水,絕望的表情,退出第十七法庭。簇擁在湯英伸身邊的族人群中,有人塞了一千塊錢給湯英伸,湯英伸一直搖頭不肯拿。也有人摸著湯英伸的頭流淚。那一雙雙粗糙、焦慮和鍾愛的手,似乎使法警也感動了,特別通融在還押之前,多給了幾分鐘,讓湯英伸和族人相聚…… 

窄仄的法庭中廊前,這些迢迢從嘉義特富野山上趕來的鄒族父母,看來木訥、謙恭,不住地抽搐流淚,在這陌生的大城市裡,他們只能用眼淚表現他們巨大的哀痛、驚惶和悲傷。 

生死相隔的五分鐘,剎時,任何言語都岑寂了。最後湯英伸抽泣地說:「給大家添了這麼多麻煩,實在對不起!」 

他轉過身,隨著法警走了。 
 

 

一條讓特富野活絡起來的山路 

五月的梅雨季節才開始不久,梅樹的枝椏上,還沾著晶瑩的水珠。 

斷崖下,一棵壯碩的樟樹旁邊,躺著一條隱沒的、廢棄的小路,如今,已經在梅雨中長滿了怒生的雜草,向著山谷底下蜿蜒而去。 

指著那條小路,阿碧說:「從前,我們到學校上課,就是打這條小路走到十字路口,一個阿里山鐵道的小站。再轉搭小火車到嘉義。」 

阿碧說,那段苦日子,大家也都這麼咬著牙熬過來了。「現在,我們可方便了。我們鄉裡人自己出錢出力,開出這條長十一公里的寬敝的公路。當時是湯伯伯找族人商量、核計,用全村的熱情和力量實現的……」她說。 

民國六十七年,當時年輕力壯的湯保富,滿腦子建設故鄉的熾熱理想,為了測量地形,他每天清晨五點就起來了。當時沒有測量工具,他居然學會了用眼睛測量,就這樣一天又一天,竟也劃出一張有模有樣的施工地圖來。 

「藍圖有了,經費呢?我們村民窮慣了,可從來沒有人想過這問題。」阿碧閃耀著光芒的眸子,說:「我們倒想過,縱使再窮,只要下定決心,我們還是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啊。」 

經過商量,族人共同決議:每戶繳出一萬兩千塊。幾經輾轉,湯保富終於募到了更多的錢──買水泥,租挖路機……大家輪流出勞力。有錢的時候動工,沒錢的時候,湯保富天天望著停頓的開路工程焦急。「前後總共花了八年,我們踩著的這條公路,終於一寸寸開出來啦!也搞活了我們山邊的經濟。」阿碧說,「從前我們村子裡,經常讓梅子爛在梅樹上,根本沒有人去採。一斤才兩塊五毛,誰採啊!現在一斤,二十二塊,商人還會自動上山來採購、訂契約。」 

有了這條山路,湯保富拿著族人用心血開鑿出來的成果,到曾文水庫建設委員會申請撥款,請求建設特富野大橋。「因為架個橋,少說都是幾百萬元的事,不能說由村民一萬、五千地湊,是不是?」阿碧說。 

讓公文往返了一年多,省方面批下了架橋計劃,撥下錢和工程隊伍,才把特富野橋漂漂亮亮地架起來了。如今,它靜靜地弓在河水上,族人打橋頭走過來時,總會想起湯保富這個人。 

通車典禮那天,鄉里的人興高采烈的慶祝。在橋的那頭,鄒族婦女穿著鮮紅的民族傳統盛服,夾道歡迎縣府的官長來剪綵。震耳的炮竹聲中,湯保富揹著相機,站在人群裡。可他的腦海中卻忙著想另一條更高的山邊公路。經過他不斷連繫、奔波,目前也在開工了。至今,湯保富怎麼也卸不下「道路主任委員」的差事。這個義務職,族人信任他,不讓他辭職改選。 

在農產合作社工作,阿碧對於整個特富野近幾年來的經濟變化,心中有她一筆清清楚楚的帳。 

阿碧說,自從他們自力開了這條山路,村里的每戶人家,一年平均增加了廿餘萬收入。現在,特富野部落裡看不到精壯的男人在喝酒閒盪。「他們全上山幹活去了。一批批的種植計劃,透過鄉公所農業課的推廣,一步一步落實起來。」阿碧說,「山茶油、栗子、大蒜、夏季蔬菜,也一季一季在山坡上開了花、結了果;一季季換成一疊疊鈔票,根本地改變了我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的面貌。」 

阿碧沈思了,望著滿山的翠綠,她獨語似地說,「特富野,就是湯伯伯這條山路開活了的。」 


「請你們不要看我們的罪過,請看天主的羔羊。」高義輝神父說:「英伸的悲劇,一定有文化上差異的問題。」


「山地生的衣服洗不乾淨……」 

特富野這個山村座落在一個山谷底下,美麗的峻谷在村頭上邊,岔開成兩條支流,曲曲彎彎地淌著一條婉約的流水,四周散置著這座高嶺上的幾十戶鄒族人家。一面斜坡上,蜿蜒而上,只見半壁的鐵皮矮屋,在細雨中顯出樸素、乾淨而且柔緻的廓影。 

特富野天主堂的高義輝神父,坐在屋簷走廊下,談起了這不幸的命案。

「我在日本聽到消息,覺得驚愕。我心裡想,如果說湯英伸跟別人打架,那是有可能的,但置人於死地我萬萬沒有想到。」他說。 

輔大哲學系畢業的高神父說,當時他的第一個直覺,英伸的悲劇,其中一定有文化差異上的問題。 

他說他還記得自己讀台中一中時,因為自己是山地人,「有些同學把我當牛馬一樣看待」。再加上每次數學都考零分,他內心感到極度的頹喪,埋下深深的自卑感。「每回有人罵我是『番仔』時,總覺得痛痛快快地打它一架,會使自己比較舒服。」他說。 

高神父又舉了一個例子。 

目前在日本福岡大學教中文的劉三福,跟他是台中一中的同學、也來自山地。有一回,他和劉三福在宿舍水槽邊洗衣服,旁邊的同學無意間丟了一句:「山胞的衣服洗不乾淨」,「這個兩、三拳可以打死一個人的劉三福,驀然撲了上去,把對方打成重傷了……」高神父說。 

事隔廿餘年,高神父還記得他握緊著劉三福顫抖的拳頭,激動著說:

「你要表現得比他堅強啊!」 

台中一中的兩位山地生,就那樣相對著流著滿臉的眼淚。 高神父說,山胞在劣勢文化下,過著城市底層的游牧生活。他們容易衝動、緊張,經常會感到不安全感,而「辭職」、「想家」只是這個綜合複雜體的一個代名詞罷了。高神父清楚地記得,就在去年,湯英伸到教堂向他告解: 

「我已經變成病態的人!」湯英伸苦痛地說。 

高神父聽著他內心的剖白,耐心地安慰過他,高神父太熟悉這份苦楚了。一個離鄉背井求學的年輕人,絕不是「不能適應,就不要來平地」的問題,高神父內心裡湧起了一份傷痛,躊躇一會兒,沉沉地說出了這麼多年以來,他以神職人員身份一次又一次聽到的,山上的孩子們心靈最深處
的苦悶。 


不必查了! 

安玉英,一個如今已長得亭亭玉立的鄒族姑娘。有一回,因為山上交通不便,星期六下午必須提早一堂課下學,坐遊覽車回特富野。那天,女教官把鄒族同學集合在操場上,安玉英也站在隊伍中。也不知什麼緣故,教官突然對著她們說:「聽同學的反應,你們山地人常常不洗澡……。」

安玉英忍著滿眶的熱淚,跑回山上。才盡情地號啕大哭了。她向高神父傾訴:「不要把全部的錯,都往我們山地生身上戴啊!」 

安玉英滿腹的委曲,幽幽地道出一件一件在學校中的辛酸。 

「為什麼我是山地人?為什麼我們山地人就要被別人當成怪物?」這是長期壓抑在她心中的問號。也有一回,鄒族同學明明看見杜秀雲的爸爸,送了一千餘元到學校給她;誰知道那天恰巧宿舍裡傳出有人掉錢的消息。杜秀雲口袋裡準備繳食宿費的一千餘元,竟成為偷竊的贓物證據。杜秀雲抵死也不肯承認,鄒族同學也都挺身作證,「我們的確看見她爸爸送錢到學校。」同學們說。不料,女教官卻說:

 「大家確定是她拿了錢,不必查了!」 

「我們山上的學生在學校宿舍裡,經常遇到這樣的困擾,凡有人掉錢,山地孩子就變成當然的嫌犯了!」高義輝神父說。 

高神父把話題轉回到那一次湯英伸的懺悔。他說:「我建議他去接受心理治療,湯英伸只是苦苦地笑。」 

高神父說,當時他心裡想,湯英伸平時很乖巧,每天笑咪咪的,這個對人家客客氣氣的楞小子,不可能做了什麼大錯吧!他因而並不特別著急,也沒向湯英伸的父親提起。「哪裡想到,厄運卻降了大禍了!」高神父說。 
 

 

害怕心願會變成泡影…… 

提起這個遺憾。高神父開始不斷地反省,不斷地想,也開始替村中的小孩感到憂心。他說,湯英伸殺人命案,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典型例子,要真正去徹底了解,並不十分容易。他憂悒地說── 

「現在我們只能假設:湯英伸的病態在於他的雙重性格──」 

據高神父說,在村子裡,他一向對湯英伸另眼看待。英伸生長在本村的一個公認的「模範家庭」,爸爸、媽媽都是那麼好、那麼有風格和尊嚴的人,英伸又憑著自己的實力考上嘉義師專,內心當然有一份秀異之感吧。「尤其是他成長於一個虔誠的宗教家庭,在倫理道德與做人處事方面,英伸對自己有很深的期許。因此,湯英伸到平地社會求學時,遇到客觀壓力,他身為山地人的自卑感就會被激發了出來,從而形成對於平地社會的一種激烈的反撥。」高神父說。 

高神父嚴肅地說,「我的看法,只是一個自我反省下的假設。」他還記得就在去年,特富野舉辦了一個天主教夏令營。「湯英伸就那麼自然而然變成夏令營的領袖人物。」高神父回憶地說:「白天,他表現得真是傑出,勤奮、彬彬有禮。但有一個夜晚,他忍不住湊上了一群比較低俗的年輕人,結夥跑到後面山崗去喝酒,被我們發現了。」 

身為一個山胞,湯英伸隱藏的自卑感,在不斷的壓抑中反彈、化裝而成為外表的優越感了。他從小就奮力上進,也時時患得患失,為了他許下的心願──畢業後回到達邦國小教書──他努力考上了嘉義師專。但還沒等他畢業,特富野的孩子,竟早已當他是小學老師一樣敬畏他,愛他,不敢在他面前說髒話,而更多的時候,他卻又私下害怕自己的心願有一天會變成泡影! 
 


我們好愛湯英伸 

湯英伸的家,座落在那青翠的幽谷旁,是湯保富親手蓋起來的一棟木造房子。 

廿餘年前,湯保富白手成家。如今,牆垣四壁還留著他辛勞歲月的痕跡。汪枝美,英伸的母親,平時沈靜寡言,喜歡坐在屋角,靜靜地聽別人說話。自從湯英伸繫獄以來,她的眼神有時變得飄忽、憂悒了,彷彿總是在想念著什麼。但是,儘管心裡壓著愛兒失腳的重創,她看來端莊、恬靜,只在有意無意中,透露著母親的深重的淒寂了。 

「我們好愛英伸。……在父母面前,在我們部落裡,從小他一直是乖巧、受人稱讚的孩子。」汪枝美說著,眼眶紅了起來。 

廚房裡,傳來湯保富下廚的炒菜聲。 

自從湯英伸出事以後,汪枝美始終不敢上台北去。她寄了一整冊的照片給湯英伸,母子相隔至今,也有四個多月了。「也好在是這樣,凡事我都是坐在家裡想……。」她說。她的眼神中充滿著對丈夫湯保富的一份感謝。但每每有人向她問起湯英伸,汪枝美總是低頭不語。一個曾經讓她驕傲的兒子,如今卻成了奪走三條生命的殺人犯。這難言的苦衷,恁誰也不能詮說啊…… 

她對於兒子英伸一步一步走過的不能回頭的破滅困境,感到神傷。去年年底,湯英伸休學返家,在情緒上很不穩定,常常望著屋外的浮雲發楞,嘆息。發悶的時候,他偶爾會彈彈鋼琴自娛,看看書排遣,幾乎是足不出戶了。直到有一天,「大概是去年十二月三十日吧!英伸他去了一趟學校,參加學校的音樂比賽晚會。回到山上時,我看他顯得更加悶悶不樂了,」汪枝美說:「我知道英伸實在很懷念學校生活,尤其是那些朝夕相處的師專同學。休學以後,同學們時常打電話來,寫信給英伸,鼓勵他奮發起來,昂揚向上。奈何,命運竟然粉碎了一切。」 




在懺悔中無窮地放逐下去 

那天,湯英伸離家出走後,家人刻意不讓英伸房間裡的一切受到絲毫變動。他的各種獎牌,仍然兀自掛在牆頭上。那是一次又一次在師專全校師生的矚目和熱情的掌聲下,辛苦掙來的光榮。寂靜的窗外,可以望見他在庭院小菜圃裡種植的高麗菜,已經亭亭地抽出嫩葉子。更遠處,那巍然聳立的鼻涕山,隔著一條山谷,蒼翠地逼向他的窗口。 

日落深處…… 
你若住在市區,日落在高樓大廈; 
你若住在山林,日落在群山之外; 
你若住在海邊,日落在地平線下。 
然而,無論日落何處, 
我仍真摰地追尋……
 

小房間裡,湯英伸有一架子的雜書。這首他寫好的小詩,依舊靜靜地躺在他的書桌上。沒有署明日期,也沒有落好題目,卻深深地叩緊著我的迷惑……,在這樣溫馨有儀的家庭裡,就在這小房間長大的青年,他文靜、內向,他懷著一份虔誠,開始追索著生命中無數的疑問,開始了他那充滿尷尬、歡悅、苦悶的青春期…… 

「即使湯英伸能免於死刑,我想他也要被自己的懺悔無窮地放逐下去,無顏回到這美麗的家鄉。這才是最殘酷的重刑吧!」 

在湯英伸的小房間裡,我隱約記起了高神父的這句話。 

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救你啊! 

離開特富野,走進嘉義師專校園,迎面就感受到圍牆之內一股尚未平息的議論。同學們的口中,不免也分析起這件命案的遠因:湯英伸被迫離開學校。 

「他被迫休學離校時,我們全班哭著送他走的……。」 

「謝美樺導師在課堂上說:休學對湯英伸而言,是福是禍,目前還不知道。同學們應該鼓勵他,多給他寫信。當時,我坐在我的位子想,應該是福吧,沒想到他竟殺了人。」 

「他跑去找教官求情,跪在地上,懺悔地哭泣,但教官說: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救你啊!」 

同學們都說,這位教官很疼愛湯英伸,卻也無可奈何。那一陣子,為了苦苦等候學校召開訓導會議,對他的命運做一個審判,英伸變成了另一個人樣。「一大早,他走進教室,便趴在桌上,他的眼眶發黑。」這位坐在湯英伸旁邊的女同學,含著淚說:「我勸過他,好好照顧身子啊。英伸他就朝我淒苦地笑……。」 

訓導會議的結果下來了。湯英伸因為在學校打麻將,林總教官認為湯英伸犯的這個錯誤,非處份不可,「否則,老師和學生的心裡會怎麼想?在立場上,我也有苦衷啊。孩子是你的,你自己帶回去管教吧!」 

最後,父子倆人商議的結果,決定自動辦理休學。湯英伸說,「我對『留校察看』實在沒有把握,萬一再犯了小錯,被學校退學了反而不好。爸爸,我們下學期重新來,我用生命向您承諾……。」 

最後一次學期考試,湯英伸無心考試,在卷子上填了名字,便逕自走出教室。他回到寢室,自彈自唱地錄下這卷錄音帶,向四年甲班全體同學告別:「親愛的四甲,我們要別離了。啊!這一刻,不知道……,心裡什麼滋味都有,真的不知道說些什麼。說感傷,是有那麼一點:說高興,也是有那麼一點點。但是,我還真是捨不得你們。相聚了三年,有歡樂,有悲傷,我們都一起度過了!我,不能改變什麼,雖然我們要暫時分離一段日子,但我相信我們的友誼一定會永遠存在……」 

 「下面這首歌,叫做『別離』,是多年前我流著淚做的……」 

錄音帶裡響起一陣錚錚錝錝的吉他和弦…… 

暮色中,我望見你的背影 
深深呼喚失落的你 
……。 

湯英伸落寞的歌聲,似遠似近地,在男生寢室縈繞著。悶熱的午后,窗外傳來低低鳴唱的蟬聲。一個綽號叫「黑馬」的同學說:「一腳踩進那洗衣店,湯英伸他一定會這樣想吧,『如此下去,我的前途在哪裡?』每天送衣洗衣,好強的他,怎麼受得了啊……,也沒想到結果竟會如此!」

湯英伸的室友坐在椅子上,沉入回憶中,想起過去湯英伸帶給他們的許多歡笑。有些女同學說著說著,就哽咽、掉淚了。 


 

湯英伸錄製的音樂卡帶。 蔡明德 攝

到美國看熱門音樂演唱會 

「他是班上的核心人物!」 

「他人很慷慨,所以自己口袋裡常常沒有錢。」 

去年,湯英伸利用暑假到台北做水泥工,那粗重的勞動和毒熱的陽光,使他全身曬得黑亮亮地回來。返校後,他嘴裡時時掛念著那群陪他流汗、唱歌的山胞夥伴。他甚至一心想著與他們一起合組合唱團,走唱天涯。黑馬說:「他對音樂非常狂熱。他說他最大的願望,就是到美國看演唱會。」

從同學的口中,讓你想見湯英伸是一位熱情、上進的青年,他常常說:「我要讓他們在亮麗處看見我,不要在黑暗中看見我!」有誰知道,他的遭遇會把這句話整個兒顛倒過來呢?他失敗了。三年之內,他被逮到幾個小辮子:單車雙載、不繡學號、爬牆、抽煙。這些讓他總共記下三次大過、三次小過,再加上四次警告。可湯英伸也記過不少次大功小功和數不清楚的嘉獎。他參加校際才藝比賽、優秀山胞聯誼會、黨幹部研習會、田徑比賽、殘障青年村,都為他爭來一個又一個光榮和獎勵。 

提起抽煙這回,湯英伸被記大過,有一位同學黯然地說:「其實,香煙是我抽的!」 

「那天清早,我跑到他們的寢室去找湯英伸,他生病躺在床上。我坐在他床邊,抽完一支煙便上課去了。沒想到,我前腳才走,教官後腳就踩進了寢室。」這位同學說。「這個大過,湯英伸為我頂下來了,事後他不為這個冤屈吭一聲。湯英伸就是這種人,全校同學都知道,他是我們學校的明星。」 

經過幾次叫他灰心黯淡的挫折和打擊,有一天,湯英伸索性豁出去,他理了一個龐克頭,奇裝異服地在校園裡晃盪。 

「師長們應該學一學教育心理學,再來輔導我們,不要光是喊口號:說什麼合理的是管教,不合理的是磨練。」有一位女同學說。「合理的是管教,不合理的是磨練」,是每一個嘉師同學口中,人人都能朗朗上口的一段道白,同學們說,在朝會上,在課堂上,他們聽到太多次了。 

去年十二月三十日,已經休學在家的湯英伸,接受同學們寫信和打電話再三邀請,興致沖沖地返校參加音樂晚會。就那個晚上,有位教官卻衝著湯英伸說:「湯英伸,往後你儘量不要回來!」同學們氣憤地哭了,「即使湯英伸休了學,他仍然是學校的一份子啊!」同學們說。 

湯英伸站在同學面前,佯作鎮靜地說:「這位教官,也是為我們大家好吧!」可是,至今還沒有人知道,在他返回特富野的路上,湯英伸那年輕易感的心,是怎樣地因羞辱、挫折、怒恨而絞痛啊。 

也就在那條山路上,在那個寂靜夜晚,湯英伸悄悄地決定離家出走,不再返校。像一切受挫的年輕人一樣,他必須離開使他感到挫敗的環境,逃到另一個天地,從頭開始。他想靠著自己的雙手,去闖出自己的路子。
 


流盡了眼淚,也要讓法官相信…… 

回到台此,我的辦公桌上已經擱著幾封信。有一封是這樣寫著: 

「親愛的邱叔叔、蔡叔叔、官叔叔: 

   短暫的相聚,願別後無恙。

……事情發生後,我們只會哭,一面祈禱一面哭。因為我們根本不敢相信,真的不願相信。但還是得面對事實,打電話問迪亞(湯英伸)的住址,『台北縣土城鄉立德路2號』,這是我們永遠記得的地址。…… 

初次去特富野,就深深愛上那個地方,相信您們也愛上了,可不是?你們問起我湯英伸寫的那篇小說,我現在告訴您,題目是:『爸媽!我們探險去!』內容描寫一群年輕人到台北謀職的故事。小說中的人物讀起來都很哀傷落寞。是否這就是迪亞潛意識裡的悲懷呢? 

……迪亞就是這麼盡責的一個男孩,有時甚至讓我們覺得,我們實在配不上他,不配當他的朋友。真的,您們一定要相信。 

我們曾經去打工,為了要體會老闆對待工人的那種滋味。我們也曾想到台北去看迪亞,但他的時間都被排滿了。至今,我們雖一直未曾謀面,但我們到特富野幫忙湯媽媽掃地,做家事。我們好喜歡湯媽媽和湯伯伯,和他們談話也讓我們學到許多的啟示。我們也曾想跪在法官面前,即使是流盡眼淚,也要讓法官相信迪亞不是個壞孩子。要是丹諾(註:美國著名的正義律師)來到台灣,丹諾一定能夠救迪亞的吧,但是,誰肯相信我們年紀未滿二十歲的小女孩的話呢?誰願意聽呢?然而我們一定要做下去,即使別人怎樣罵我們傻,社會上若缺了這樣的人,就不可愛,不溫暖了,您說對不對?

祝 

編輯順利 

 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雅惠敬上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一九八六年、五月十三日」 

雅惠是斗六某中學高一的學生。去年,天主教青年團契在特富野舉辦活動、她的好同學劉雪燕游泳時陷入漩渦,差一點使她沈溺水中,被湯英伸救了起來。黃雅惠是這樣認識了至今不曾謀面的湯英伸。湯英伸失腳之後,黃雅惠特地到特富野去,認識了湯家。一直到今天,她不斷地為英伸祈禱,寫信安慰湯保富夫婦。在特富野過母親節那天,我認識了這位純真的小妹妹。沒想到她的信比我還要快速地抵達台北。 

回到台北,心裡卻一直惦記著湯英伸妹妹的一句話。她坐在學校會客室裡說:「我立志要考上法律系,」她說,回想著她旁聽了幾次的台北地院,「將來,我要坐在那個高高的位置上,好好傾聽每一個陷落法網的人,每一句打自內心的話。」 

一起殺人命案,引起社會如此重大的回響,是大大地出乎人們意料的。當我們從特富野回到了台北,四處採訪幾位律師時,他們都表露出極深的關切;願意為湯案擔任義務辯護律師的就有四位。這種人與人的友愛光輝,竟也抹去我們一路採訪時心頭上的陰影。落筆時,我禁不住掩卷喟嘆著。我想起雅惠、雪燕、玉蓮、淑燕、高神父、嘉師四年甲班的全體同學們。啊,但願你們期盼英伸得免一死的願望,不會落空,為了英伸,讓我們大家再努力下去吧! 


董律師的信念 

當人間雜誌的法律顧問董良駿律師,決定義務接下辯護律師時,已經是湯案第二審的尾聲了。董律師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,一口氣讀完所有的資料。他告訴我,正準備進入自己的書庫,從犯罪學、社會學,和法律人類學的角度去著手研究。他也相信,不少的犯罪案例,往往是社會早已積累下來的罪惡所致,「人是脆弱的,人是很可憐的!」董律師喃喃地說著這句丹諾的名言,他充滿悲憫的眼神,讓我隱然覺得,董律師已經真正瞭解了湯英伸這個孩子。 

五月廿六日,董律師向台北地方法院提出補充上訴理由: 

「按上訴人於七十五年一月廿五日零時許案發後,於當日下午六時許,即主動向中山分局投案,坦承犯罪,有分局移送筆錄可證。是上訴人應屬刑法第六十二條對於未發覺之罪自首而受裁判者。」 

「在湯英伸沒有投案自承犯罪之前,沒有任何人確認他就是兇手……。遍查整個警訊筆錄,湯英伸應該合乎自首要件的」董律師嚴肅地說,「我還查到具體判例……」 

由於董律師到找辯護的新角度,不到短短的幾天,使得整個案情開始有了轉機。六月十八日,湯英伸在法庭上囁囁地說:「一月廿五日那天,下午三點,我曾經打過電話,給中山分局,說:我要去自首!」 

法律上明文規定,自首是唯一減刑的充足條件。但湯英伸受到過度驚嚇之後,加上他對自己苛重的懺悔,除了坦承罪行,已完全喪失正常求生意志。不懂法律的他,竟把這個自首的事實經過,隱藏在心裡長達五個月,距離他第二審宣判日期六月廿五日,只剩七天。 

六月廿二日下午。湯保富一個人坐在特富野的山谷中釣魚。他一顆早已瀕臨崩潰的心,仍然高高地懸著。他默默地望著淌呀淌著的河水。即將登陸台灣的南施颱風,開始細細地散起雨白來了。山巔上,陰陰地佈下橘紅色的濃郁雲影……汪枝美獨自坐在客廳角落。電話中,她慈祥的聲音說:「是下午,我要他去河裡釣魚的。這半年來,他,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……」在她哽咽的聲音中,我也一時沈默了。 
 

2月2日清晨,湯英伸在獄中打破眼鏡,以碎片割晚自殺。6月25日上午,湯案第二審宣判,由於他在獄中表現良好,湯英伸奉准戴眼鏡出庭。  李文吉 攝


不!我們還有三審! 

六月廿五日,湯保富和許多關心湯英伸的親戚、朋友、神父,三個人間雜誌的同仁和董良駿律師,都趕到高院第十八法庭。這是英伸二審宣判的日子。 

從早上九點開始,我們都坐在法庭裡,等著法官逐案審理和辯論。法庭的天花板上垂掛著兩隻吊扇,沈默地送著催人欲眠的風。我的心裡抱著來自董律師答辯狀的一線希望。辯護狀說,湯英伸投案的過程、人證、合乎自首要件。此外,董律師主張從英伸豐富的品格證據、和殺人當時的情境脈絡,說明殺人的激情因素。他希望庭上不單從三條人命死亡的結果去論斷。「社會在它自己裡面包含著許多犯罪的萌芽,由某種意義說,準備犯罪者是社會,個人只是它實行的工具!」 

十一時三十分,全庭肅立,審判長開始逐案宣讀判決主文。英伸的案件夾在十幾個同時宣判的案件中,幾乎沒有人聽清楚英伸的判決,我只聽到「褫奪公權終身」,英伸就被押走了。 

大夥兒疾走跟著英伸,問他聽清楚沒有。他只茫然地說「不清楚」。押送的法警說是無期徒刑,英伸的眼睛亮了,對湯保富說,「爸,我到裡面,要好好請客……」 

我們望著英伸被押走了,卻怎也放心不下。後來問退庭的檢察官。「死刑。絕對沒錯。」他說,消失在法院的走廊上。在我們沈默地站著的當兒,一個女孩忽然急奔下樓。我瞥見她滿是淚的臉,啊,還是她,英伸的女朋友。 

「我們長期一塊作戰,到了最後……」湯保富說。 

「不,我們還有三審……」董律師說。 

「請一起吃過便當再走。」湯保富說。 

大家都推辭了。「我們還有事……」,多麼愚笨的推託之辭。我不知道和湯保富握了幾次手,看著他黧黑的臉、濃濃的眉,比漢人大而且明亮的眼睛,和強抑在眼眶中的淚意,送他們上了計程車。 

我想起帶著「無期徒刑」的歡悅回到押房的英伸。「不!這個社會,不能這樣把罪惡全歸到你的身上」我的心中吶喊著,「不!我們都是負罪的人吧……」


(原文刊載《人間雜誌》第九期)


*圖、文經攝影者出版社授權,同意刊載,請勿任意轉載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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