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只是一個人

圖‧文 / 李文吉 (本文載自兩岸犇報)

最近跑了幾趟高雄六龜，拍攝八八水災災區與罹難者家屬，經常看到他們的淚水盈眶，讓人心情日益沈重，雖然知道這是自然的，但還是想換個情境，就算喘口氣。那就排個時段做做犇報的新移民版的大陸配偶系列報導吧。我向工作夥伴卉君說了這事，不久就得到六龜災區志工站許慧敏小姐熱心協助，旋即在她們兩位的陪同下來到唐明玉的夫家。

她家在六龜鄉最外頭的新寮村村子口的山腰上，山路往西轉幾個彎的就是美濃鎮，往東過了荖濃溪就是屏東的高樹鄉。美濃與高樹都是南部客家「六堆」著名的大鎮，農民勤勞節儉，農業發達，經濟上比較富裕，教育與文化水平也很高。但是都市化與工業化浪潮下，很多客家兒郎娶不到台灣姑娘，光是美濃就有六千多個外籍配偶。但是已在山區的六龜，山陡水急，好像比較不富裕，而且八月的颱風洪水引起的大山崩還掩埋了很多農田和民宅，連寶來、不老溫泉的管線都被催毀殆盡，六龜的產業和市況還得低迷很長時間。

山村裡的農民畫家

唐明玉今年34歲，是出生在廣西桂林的漢族，嫁來台灣已經10年。初見唐明玉，她的笑容燦爛開朗，高窕的身量穿著運動外套和牛仔褲，不太像典型的農家婦──她的故事肯定有意思。果不其然，她把我們引進三合院的客廳，我們驚訝的看到牆上掛著很多幅油畫，有風景也有人像。也愛畫畫的卉君顧不得我的訪談，興沖沖的說：「畫得好棒！還有嗎？你的畫室呢？」

唐明玉慷慨地送卉君十幾隻畫筆

客廳隔壁的正廳供桌旁，地上立著更多更大幅的油畫，有一幅女性肖像，讓我想到歐洲新古典主義的細膩優雅。她的畫室裡，一盒盒畫筆、油彩和靠在牆角整卷的畫布，似乎女主人整個生命都投入藝術世界中了。唐明玉拿幾把粗粗細細的畫筆給卉君看，說，這是她在上海買的是最好的國產畫筆。她看著卉君豔羨的目光（對了，該介紹一下，卉君也是勤儉懂事的客家姑娘，剛拿到成大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。）二話不說，挑了十幾隻畫筆送給卉君。

回到客廳，唐明玉說起她的成長過程：她是桂林市全州縣人，家境還可以。（全州在桂林市區東北方125公里，農業發達，號稱廣西門戶，農民人均純收入達4465元。）她從小就愛畫畫，教她畫圖的老師是在廣州、桂林擺攤畫畫的畫師，對她非常好。明玉高中畢業後在幼稚園教書，家裡還有個弟弟，到山上開墾，給家裡增加收入。

桂林來的漢族新娘

唐明玉這樣的女孩怎麼會嫁來六龜這個農家的？問到她和先生認識的經過，她有點害羞。她說，先生姓林，今年50歲，是客家人，林家移居到六龜也有幾代人，務農的收入實在不夠，十幾年前他到廣東做生意──他想賣泡沫紅茶。誰知還沒開店就倒閉了！「我們認識後談了幾年戀愛，他老實的跟我說，他家在南部山上，經濟情況不太好，還是大家族，種田持家很辛苦的，但是我們那邊沒有蛇……。他知道我很怕蛇、蟾蜍、壁虎，也很怕黑。」唐明玉呵呵笑著說，語氣中看得出她對於先生、對於嫁來農家的生活沒有一絲不滿。

唐明玉公公婆婆非常疼愛這個桂林媳婦

門庭已搭了布棚，天要辦桌做壽，壽星是先生的父親，今年90歲，有八個子女，一百多個孫子。林老先生不時笑呵呵的過來遞菸，很是慈祥。唐明玉笑著說，先生前一次婚姻生了一個兒子，現在已經二十八九歲，快當爸爸，她也快當阿嬤了。公公婆婆、叔伯、姑嫂都很疼她，讓她很感激。

她現在的生活很忙碌也很充實，天沒亮要去田裡，種四季豆，採蘿蔔，早上到旗山等市鎮賣菜，有人辦桌要愛玉時，就磨愛玉籽，採檸檬榨汁，做百香果，有空檔就畫畫。

唐明玉到果園摘有機檸檬

明玉拿出大概有２斤重的圓盒子，請我們吃愛玉，並佐以檸檬原汁、百香果汁。對於食物不太懂得講究的我，還是吃得出來什麼叫做貨真價實。她說檸檬和百香果是自己種的，不撒農藥和化肥。接著，她帶我們到屋後的果園看看，她摘下來的檸檬個頭比較大，像壘球那麼大，顏色較黑，有些斑點。她說，雖然賣相不好，但榨出來的檸檬汁很好。

什麼都給你送我回六龜

她還沒生小孩，因為現在的收入還養不起。雖然她很勤勞節儉，但是在農村要多積攅點前也不容易。她說起那段賣菜傳奇：

「我第一次到旗山賣菜，看到某家銀行門口的菜攤收攤走人了，就接著擺，賣蘿蔔。不久，警察來了，說我妨礙交通，要我收攤。第二天我又擺攤，警察又來，說我屢勸不聽，要開單罰錢，一千二。我一聽就嚇呆了，我那幾十斤蘿蔔全賣了也沒那麼多錢，當場哇哇大哭，跟警察說，我沒錢繳，那部發財車給你，蘿蔔、證件都給你，你送我回六龜！」警察也被她的號啕大哭弄傻了，丟了一句「不開單了，你快收了，快走快走！」一溜煙的跑了。

明玉還有更傳奇的台灣經驗：八八水災後，六龜志工站的熱心姊姊安排災民到高雄市的巨蛋（體育場）義賣農產品。她開了那輛小發財載著愛玉，上了10號高速公路，下了左營交流道就迷路了。在某個十字路口正猶豫左轉還是右轉，不留神就闖了紅燈，但是車子已到路心，她看到前面站著警察就更慌了，傻呼呼的開到他面前，問他巨蛋怎麼走，警察好像也忘了取締她，或是聽到她的大陸口音放她一馬，還仔仔細細的指點她。

怕蛇怕黑不知道怕洪水

反正她做的愛玉扎實有料，檸檬汁很夠味，一下子就賣光了，然後她也得知闖紅燈的罰款一千六，貴死人。她攔了計程車，跟司機說，我給你一百塊，你把我帶到交流道，可以嗎？這可能那位「問講」還是全台灣的計程車頭一回當起前導車吧？

怕蛇又怕黑的唐明玉在八八水災那天在做什麼？怕不怕？她說：「那天雨下得很大，家門前大馬路都是水，家後面有棟房子倒塌了，新威大橋都咚咚響。我走到橋中間看，整座橋一直搖，很好玩啊！我被鄰居大吼大叫的勸回來，但還是走到六龜更裡頭的中興村和新開村去，才知道台灣的颱風洪水有多麼可怕。你們政府有發慰問金和糧食，還把很多受困的人撤到旗山，對於房屋倒塌的人還有補貼， 而且像移民署還有人打電話來關心我的平安，實在做得不錯了。」

開著小發財迎向未來

她說她還能三年回大陸一次看看父母親友，算是不錯了，但是對於未來，她還是覺得不踏實：「我好像處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狀態，不知該前進還是後退……」如果台灣的經濟停滯有所改善，如果農民的生計有所提升，她和大家或許比較進退有據吧？

愉快的訪談讓人忘記天色已晚，本來說訪問她一兩個鐘頭，不知不覺已經到五六點鐘了。明玉想起晚上要送愛玉到辦桌會場，連忙把十幾大盒愛玉凍放入大大的冰桶，請卉君到屋後果園採檸檬，還忙不迭地敲碎冰塊。看著她有點慌張卻不雜亂地身影，除了感到抱歉，卻也對她有了進一步地了解與信心──相信她就像慧敏先前說的，明玉對於人生是正向的，積極的。

我們目送她開著小發財駛下門庭左邊的陡坡，開上大馬路，朝六龜山裡開去，我們在心裡說著，明玉加油！早日開畫展！早日生幾個健康活潑的寶貝！


文章出處：「兩岸犇報」第九期